一场关于“克制”与“创新”的速度竞赛。
文|《中国企业家》记者李艳艳
编辑|张昊
头图来源|视觉中国
将时钟调到离年元旦还有2天。
隆冬,西安。圆柱形的隆基绿能总部展厅内,一场题为“春风吹又生”的年终对话视频正在录制。主角是这家光伏巨头的掌舵者钟宝申——他刚落座,助理就撕开“暖宝宝”,贴在他单薄的西装上。录制前夕,钟宝申着凉得了重感冒。趁着镜头调试的片刻,他不得不掏出纸巾,擦擦鼻涕。
刺骨的寒气同样笼罩在光伏圈。“年光伏行业确实经历着‘寒冬’。”对话伊始,钟宝申谈到他对此轮周期的体感。但从光伏产业不同环节来看,他感觉还是不一样,不是没有需求,需求还在增长,而且增长得比较好。对比之下,制造端则“卷得很厉害,卷得让大家觉得非常寒冷”。
“卷”的一大表现就是“价格战”。过去两年,受周期影响,行业经营集体承压,价格也在不断下行。
提起“价格战”,协鑫集团董事长朱共山的体感就是两个字:惨烈。“这一轮的激烈程度远超以往,全行业都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。”他说。两个月后的2月中旬,在苏州,朱共山对《中国企业家》打了个比喻,“从硅料到下游组件,各个环节的价格都像坐了滑梯一样。”
通威集团董事局主席刘汉元用“少年维特的烦恼”形容行业周期,在他看来,光伏行业的发展才开始。如果把它比作人的成长,现在顶多处于“青少年时期”,所面对的问题也是暂时的。任何一个行业都有起伏,市场条件下的过剩是常态,短缺是暂常态。这个过程周而复始,有高有低都是正常,经过一定时间的大浪淘沙,市场将重新取得新的平衡。
中国光伏产业已走过20余年,期间历经“四起三落”。每轮周期都不乏有龙头倒下,曾风头无两的尚德、英利、赛维LDK,已被时间淘汰。也有一些企业历经多轮周期洗礼,活下来了。在这场关于“克制”与“创新”的速度竞赛中,协鑫、隆基、通威等都是过往的佼佼者,但它们会一直是“幸存者”吗?
“现在还存在着的企业都是幸存者。”对话的录制间隙,钟宝申告诉《中国企业家》,“但行业不可能再简单重复。”他说,市场空间一直在这儿,总要有人去满足,也总有人会活下来。“但就像我说的,阳光不可能普照到每个人身上。”
如朱共山所言,制造业走出周期很难。在光伏产业坠入周期低谷的年,“猪周期”的魅影亦在底部徘徊。龙头猪企如牧原股份、新希望和温氏股份,也曾遍尝周期苦痛。对于周期,牧原股份创始人、董事长秦英林选择“忘记周期,向内挖潜”。年二季度,养猪业开始回暖。
“这次的光伏周期给大家上了一课。”中国光伏行业协会执行秘书长刘译阳说,过去大家都过于看重制造端扩张,想去赚快钱,赚简单的钱,而忽略了商业模式创新、新兴市场开拓,或者说下游系统性业务的开拓。现在周期来了,会倒逼企业加强开拓,后期也会反哺到制造端,拉动需求。
在他看来,现在有效产出开始逐步降低。“大家反应过来了,不愿再生产一批亏一批,有的也亏不下去,所以最近这个月(年2月),产业链价格出现小幅度反弹迹象。”至于何时恢复到行业都能盈利的阶段,时间估计要再长一些。“至少,不希望再亏损的共识已慢慢形成,行业自律也在形成。”
年1月,光伏产业链淡季排产下行,主链涨价率先落地,近期光伏各环节产品价格有所上涨。
如何应对变化,重塑组织活力,是受访企业家们反复强调的事情。如钟宝申所言,“当你过惯了好日子,也会比较危险。我们的包袱是什么?就是顺境走得太长了。”但他并不担心周期波动的影响。和多家光伏巨头一样,公司已经准备好了过冬的棉袄。
阵痛孕育新生,凛冬过后,春寒料峭。光伏能否迎来生机?
“冰河期”:全产业链供需严重错配“几乎没人有足够成熟的经验来预测这轮周期。”朝希资本管理合伙人惠亨玉说。
据他观察,光伏周期以前更多是需求侧出问题,需求短暂下降,但对供给的冲击不大。而这轮周期是供需都出现问题。“首先供给的扩大并非按照正常产业进化的逻辑,都是几倍的扩张,而市场需求是否能随之实现几倍的增长?如果不能,你就要占据别人的份额,但别人同时也在扩张。”
自年以来,经历高速增长的光伏行业逐渐进入调整期。《中国企业家》综合多方采访发现,相比以往,此轮周期的特点、原因及后续影响均呈现出新的复杂性。其中,表现是,此轮周期持续时间更长、波动性更大,产能过剩、“价格战”、技术迭代等问题交织,行业竞争更加激烈。
来源:视觉中国
“光伏行业是典型的周期行业,其本质是供需错配。”刘汉元说。在他看来,硅料、硅片、电池、组件各环节现有产能、规划产能其中存在差异,相关价格变动并非趋同;投资建设节奏、爬坡达产速度也各不相同,叠加技术研发迭代进展的参差,错配之下行业发展曲线必然出现波动。
在朱共山的感受中,此次周期的不同在于,“内卷”程度堪称史上,行业正步入“冰河期”。以往周期波动多是阶段性供需小范围失衡、技术渐进式发展带来的调整。这次是全产业链供需严重错配,产能短期内急剧扩张,导致各环节产品价格下跌,甚至跌破现金成本,全产业链集体承压。
产能过剩情况有多严重?
有数据统计,截至年年底,全国硅片、电池、组件等多个环节产能,远超当年全球市场新增装机量需求,很多环节产能利用率甚至不到50%。随着产能快速扩张,光伏组件价格持续下跌,企业利润空间被大幅压缩。如单晶硅片,年初价格还在每片5元以上,到年底已跌破3元。
这种不同,从行业突出变化和重要节点或可印证。自年起,过快的产能增长致使全产业链供需失衡,硅料、硅片、电池片、组件价格全线下跌。年,行业供过于求矛盾加剧,A股多家龙头企业业绩预告显示巨额亏损,“这标志着光伏产业的周期性调整进入深水区。”朱共山说。
此轮周期,创新技术迭代与全球化特征更加明显。国际贸易环境变化叠加地缘政治影响,使得光伏企业面临的挑战更加复杂。如美国对中国光伏产品的关税政策、欧洲对中国光伏企业的反倾销调查等,进一步加剧了行业竞争压力。数据显示,年上半年硅片、电池、组件出口额同比下降35%。
刘汉元强调,此次周期还叠加了技术迭代加速和政策退坡(如海外贸易壁垒)的复杂性。在他看来,光伏行业快速发展,TOPCon(隧穿氧化层钝化接触)、HJT(异质结)、BC(背接触)、钙钛矿/硅叠层等新技术带来的想象空间,吸引了众多企业入局,逐渐进入了“扩产—融资—再扩产”的循环,行业的周期性供需错配加大。
钟宝申也发现,年,大家在创新方面卷出了“加速度”。过去一个新技术从出现到把旧技术淘汰,再到这个技术逐步占据主流都有一个时间段,这一次基本上没有时间段。
以TOPCon为例。“年TOPCon占比还很低,但是到年中大家发现TOPCon已经供需失衡了,供应远大于需求,很多工厂刚开出来,设备刚调试出来,市场就已经不需要这个产能了,所以技术迭代速度非常快,使上一代PERC(发射极及背面钝化)电池在一年多时间内就退出了市场。”钟宝申解释。
新技术风起云涌,整个技术迭代都在加速演进。隆基、爱旭等企业的BC技术开始走向舞台。同时,有很多企业推出TOPCon2.0、TOPCon3.0等,说明TOPCon技术本身也在快速进步。
有机构预计,年TOPCon产能占比突破40%。
无序竞争:“囚徒困境”早有预警光伏产业的发展历程中,周期性波动并不罕见。
回顾过去,中国光伏产业曾经历过几次大的周期,如年国际金融危机后的低谷、年欧美“双反”调查带来的冲击,以及年“新政”引发的行业调整。这些周期大多由政策变动、市场需求波动或国际贸易摩擦引发,行业在经历短暂低谷后,往往能迅速恢复,并迎来新一轮增长。
年“(力争在年前实现碳达峰,年前实现碳中和)”目标提出,光伏市场前景重启想象力,新一轮爆发周期开始,光伏装机规模快速增长,成为全球能源转型的重要力量。但自年起,大量企业跨界入局光伏,行业无序竞争加剧,硅料、硅片、电池片、组件价格全线大幅下跌,“内卷外化,亏钱挨骂”成为行业不得不面对的尴尬。
尤为惨烈的是,此轮“价格战”背后,是各家企业为争夺市场份额,不惜牺牲利润的竞争缩影。
据第三方统计,年,家上市光伏企业中,有39家净利润亏损;光伏行业各环节价格相比年高点,下降幅度在60%~80%,今年下半年多数环节亏损运行,尤其是硅料、硅片、电池、组件企业损失惨重,被业内形容“越卖越亏”。年前三季度,制造端产值同比下降超过44.7%。
但这种“惨烈”的境况并非没有预警。
惠亨玉记得,年光伏市场非常火热的时候,就有企业家表态“未来2年到3年,会有一半光伏企业倒下”。“我们需要的是良性竞争,而不是恶性内卷。”在年的一次行业论坛上,晶科能源CEO李仙德现身呼吁。天合光能董事长高纪凡也曾在多个场合呼吁良性竞争。
风暴来临前,中国光伏行业协会也曾多次“出手”。
年5月,多晶硅价格快速上涨到了元/公斤。刘译阳当时就提出:“今年以来的硅料、硅片涨价,伤害了终端装机市场,引来外部资本玩家对高利润的觊觎,纷纷加码进入,将加剧光伏产能过剩。”他觉得,这个状态不可持续,大家不要过度追求如此高的利润。
刘译阳来源:受访者
一次行业会议上,刘译阳提出,行业要学习Costco,要把加价率控制得非常低,5%到10%,这样能让别人进不来,你才能去赚长久的钱。后来多晶硅最终涨到元/公斤,但也引发了疯狂的投资。“最终的结局大家也看到了,人往往过度高估了自己的能力,过度低估了困难和挑战。”他说。
对于企业当前的困境,惠亨玉有些遗憾,他认为大家都在按“短缺经济”的逻辑思考问题。“那时如果大家能听到头部企业呼声,开始调整规划,情况也许会好很多。”当然,“今天我们所处的囚徒困境,只是一种事后总结,确实一些企业家尽力了、呐喊了,但当时没人听得懂,也没人听进去。”
据惠亨玉回忆,年,他所在机构曾经考察过一个地方的光伏项目,发现他们24小时不间断施工、赶进度。厂房建设速度、设备厂“交钥匙”时间都快了很多。所有因素叠加,大家最后看到的现实是,不仅是在一个地方很快形成了10个吉瓦的产能,而是50个、个地方都如此。
惠亨玉来源:受访者
年,整个行业的竞争似乎疯狂到了一个“极点”。“企业都盯着说今天要完工,因为只要生产就能卖钱。但个体理性就导致了集体的不理性,各方博弈到最后,却导向了最差的结果。”惠亨玉说。事实上,整个行业利润的急转直下,就发生在年年底到年上半年。
根本问题出在哪儿?“现在行业出现如此大的乱象,就是公平竞争的市场环境受到了破坏。”刘译阳说。他认为,一些地方的无序或违规招商引资,将大量热钱投了进来,花别人的钱干自己的投资,导致大家变成了“囚徒困境”,逼得企业“投是找死,不投等死”。
“很多龙头企业很清楚,供给上量那么快,会导致严重的供求关系问题,但如果不投,就会有别的企业,而且是用成本极低的资金进场。去年开始实施的公平竞争审查条例已经开始落地,要从源头端整治这些违规补贴。”刘译阳说。
尽管竞争激烈,他仍对行业前景保持乐观。因为整个产业的演进符合人类发展、经济发展和行业技术发展的脉络。“往往黎明前的黑暗是一天中最黑的时候。”刘译阳说。
他相信,第一,重复性产能不会再大规模进入,“竞争格局已经恶化到了这个程度,再恶化还能到哪呢?”,龙头都已经亏损得如此厉害,其他一些运营效率低下的企业可能亏损得更厉害,这也有助于化解低效产能问题。
年底,工信部发布《光伏制造行业规范条件(年本)》,限制企业无序扩产,推动技术升级和市场出清。朱共山认为,这是政策层面介入调控的关键节点。
共识形成:短期阵痛,还是深度调整?“现在已经是行业最悲观的时刻。”刘译阳说,“一部分产能已经停了。至少我认为,(周期)已经到了‘L’形底部,只不过大家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