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
极昼工作室
一个月机场生活“攻略”
30多厘米宽的木质台阶上,一层红色的瑜伽垫和一件外套铺在上面,这就是17岁高中生何一鸣最近几天的“床”。他1米84,脚不能伸平,总得悬在台阶外面。台阶没有肩膀宽,他只能侧着身,动一动就碰到无印良品上了锁的铁门。
这是浦东机场T2航站楼3楼出发层,头顶的灯光24小时闪亮,只有广播不时在大厅回荡,提醒旅客注意自身防护,戴好口罩。“在这里面关着,白天晚上都一样。”何一鸣每天熬到凌晨两三点困了才睡,盖着一件风衣。在机场的一个多星期,他没有脱过鞋。
●何一鸣所在的浦东机场位置。定位截图
书包、行李箱、喝了一半的可乐和泡面箱子杂乱地放在四周,紧挨着几排空荡的休息座椅,后面是关了门的捷惠便利店。从A到M的值机柜台在右边,正常情况下,这里会聚集着南方航空、四川航空、春秋航空等乘客来办理手续。现在阳光从玻璃幕墙照进来,散落在零零散散的人身上。
上午何一鸣就迷迷糊糊地一直躺着,睡得虽然不安稳,但相比之下他觉得自己算是幸运,可以睡在台阶上,不用挨着冰冷的地面。他是吉林长春人,说话间带着一股爽朗,喜欢和人打交道。4月25号到机场的第一天,他排队买泡面时跟前面的人攀谈,得知对方在这住了一周,那晚航班终于要起飞。临走前,对方把这个“床位”留给了他。
●睡在台阶上的高三学生何一鸣。讲述者供图
滞留的人分散在楼层各处,大多睡在地上。40多岁的浙江人张强是时间最久的之一,他躺在A值机区旁,从3月27日到机场的那天算起,已经在这里住了超过一个月。
来的那天有点冷,他裹着羽绒服,还穿了毛衣和秋衣。但这些已经在半个月前被他丢进垃圾箱,因为一直穿着,天气转暖后出了太多汗。他换上一件黑色卫衣,又穿了半个月。“从冬天熬到了春天。”张强自嘲。
他记得,刚封控那几天,机场满地都是床铺和被子,有人搭帐篷,还有人拿电饭煲做饭。每天都有新来的,而离开的绝大多数是飞往国外的旅客。4月30日,有一架去南宁的航班顺利起飞,张强说,很多乘客原本的目的地并非那里,只是随便选了一个离家不算太远的,想集中隔离完就能回家。
一开始,机场的小卖部还时不时开门,张强去买吃的,买烟。他没有带牙膏牙刷,机场也买不着,半个多月里,他只能一天漱口好几遍。头发脏得不行了,冒出一股油腻的味道,他后来每隔两天用卫生间的冷水和着洗手液洗,结果头皮屑噗噗直掉。“那又能怎么办呢?”他苦笑。
最初他整天对着手机,无聊就听有声的玄幻小说,听倦了望着天空发呆。有一次,他蹲在墙边给手机充电时碰到一位非洲人,对方在中国十几年,开了公司,中文很好,也滞留了快一个月。之后他睡在张强附近的沙发上,夜里睡不着两人就聊彼此的经历。
非洲朋友在自己的一些群里,问到最近要来机场的朋友,帮忙捎带了牙刷和一瓶洗发水给张强。张强也分享了食物,有天他看到一个座位旁边有袋面包,想着非洲朋友爱吃,就拿去给对方。结果,面包的主人追了过来,张强只好给了人家两桶泡面和一根数据线来“赔罪”。
住得时间久了,张强也摸索出一些提高生活品质的“攻略”。等天一黑,他就把便携式投影仪拿出来,在墙上看看新闻和电影。A值机区在大厅的尽头,睡在附近的人不多,除了那位非洲朋友,就只有路过的人会驻足几分钟。他也成了帮助新人的角色。每次买两盒泡面,吃剩的一盒存下来,有人走过来问卖不卖,张强说,不卖,需要你就自己拿走。
他总在机场溜达,在垃圾桶旁边捡到一张走了的乘客扔掉的床,还有一个睡袋,终于不用蜷缩在单人沙发上。后来,他又搬回一张床和几个被子,弄了两个防潮垫拼在一起,铺了个毯子,免费提供给需要过夜的人。
一个星期之前,有个要去日本的姑娘睡在这里。临睡前,张强脱掉鞋上床,袜子穿了一个月已经磨出了一个大洞,他笑着指给女生看。天睡醒时,女生已经坐上飞机离开了,张强在自己的床头发现她留下的一双袜子、一袋小米和红枣。
离开小区就不许再回来
变动都是突然来临的,没有人想过会在机场停留那么久。出发的那天,何一鸣收拾行装,打了很多电话后才通过朋友弄到车,临行前还跟居住地签了协议——只要离开小区去了机场,就不允许再回来。何一鸣觉得在机场过一夜就能登机,连吃的都没有带。
他是去年4月到上海的,在一间封闭的学校进行艺考前的集训。8个月里,他一直住在宿舍,学校不建议周末出校门,只有在零星的放假时间,他可以回一趟老家。
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洗漱,一天上三节课,每次两个半小时,学的是他喜欢的表演和音乐。集训在二月份结束,他和朋友到房租便宜的宝山区租了间公寓,等待上海视觉艺术学院的终试。原本定在2月26日,线下举行,何一鸣做好了计划,等考完后就在3月初回长春,最后猛补一下文化课。
结果何一鸣收到通知,考试延期到3月10号,他赶紧把机票退了。又准备了半个月,因为疫情的影响,考试再次延期。这回,连改到什么时候都不知道,何一鸣也不敢离开。更何况,长春的疫情也严重起来,能不能再回上海是个未知数。
校考没考完,何一鸣也没心思看文化课的内容,每天在焦虑中逼着自己继续练声乐、台词这些专业技能。一个月后,上海视觉艺术学院才通知,终试时间改到4月24号,线上考试。
何一鸣又开始买回家的机票,但总被取消。4月26号的那班飞机彷佛是个例外,直到何一鸣顺利参加完终试,打开手机看了看,航班还在,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走了。
结果,他刚下车走进航站楼,取消的短信就弹了出来。何一鸣觉得很失望,只能又重复和之前同样的操作,马上改买4月28号的机票,这已经是离时间最近的航班。
●空荡的机场。讲述者供图
滞留的人多数是这样开始了在机场的等待。对于一些人来说,来到机场都很艰难。4月21日,接到父亲脑血栓住院的消息后,作为家里的儿子,53岁的张明阳急忙辞去建筑包工头的活儿,想坐飞机早点赶回山东烟台的村里。他骑了4个多小时自行车赶到上海虹桥机场,门口的工作人员告诉他,已经没有机票,让他去浦东机场。张明阳让儿子在网上订了天的机票,自己坐大巴赶了过去。
然而,进入浦东机场需要48小时核酸证明,张明阳并不知道这些规定,只能重新坐医院。做完核酸后,他却搭不到去机场的大巴,出租车司机要价块。张明阳觉得太贵,只能开着手机导航继续骑自行车。他骑上了高架,汽车在他身边呼啸而过,天也落起了雨,张明阳担心手机被淋坏,捂在肚子上,用身上的衣服遮盖着。
骑了50里地,雨越落越大,张明阳心里直犯嘀咕,把自行车停在了高速路边,用地上捡到的一块塑料布包裹好手机。最终,一辆路过的车把张明阳送到了浦东机场。
刚开始他在椅子上凑合着睡,醒来后腰酸背痛的。他到大厅里溜达,想找个地方躺下睡觉,才发现机场里滞留了这么多人。在何一鸣之前,他先找到了无印良品门前的台阶,常常睡着睡着就滚到地上。但这里已经是他近来睡的的地方。
一个月前,他听说上海疫情严重,需要志愿者,特意和两个朋友一起来到上海。张明阳被分配到杨浦的一个小区,协助保安管理,白天帮忙检查通行证、搬运物资、消杀,晚上就在街边铺个纸板睡下。张明阳觉得,住在机场“算是享福了”。
和他们搭伙的另一个小伙子甚至是拖着行李走来的,因为出租车公司告诉他排不上队。一路上,他眼中曾经繁华的上海街道空无一人,堆满了落叶。走累了,他拿出烟一根接一根抽起来。这是他花了两倍价买到的,在宿舍时一天只舍得抽一根。
6小时后,他到达浦东机场,“感觉腿已经不是自己的”,手机里的